第59章 情與刀(1 / 2)
乾寧宮的宴會還在如火如荼地繼續。
魏夫人與侍郎家的夫人閒談兩句,不受控製地望向角落處——
她的女兒笑意深沉地注視女人的側臉,白皙的指節漫不經心玩著切肉的銀質小刀,小刀扔到半空又和長眼睛似地落回她手上,生做女兒家,那身從容閒適的氣度最是亮眼。
京城現在幾乎無人不知魏家的四小姐不嫁人反納了一位美妾。
那妾室長她五歲,一身媚骨,柔軟多情。
有人不齒魏平奚的所行所舉,但四小姐到底出身侯府,儀陽侯奉旨遷回京城,說不準陛下何時就要重用魏家。
昨日除夕夜宮中賜菜侯府,便是實打實的恩寵。
更何況魏平奚還有一位母儀天下的親姨母,娘娘為外甥洗手作羹湯都使得,陛下愛屋及烏,可不得護著這個外甥女?護著魏家?
前來赴宴之人恨不能多幾個心眼。
魏平奚的表現符合她一貫的作風,看夠了美人看場上輕轉月要肢的舞姬,看來看去好沒滋味,又和寵妾眉來眼去。
鬱枝被她撩撥地羞答答紅了臉,至少在外人看來是小輩不分場合地眉眼調情。
坐在上位的皇後娘娘眼神寵溺。
顏晴不再盯著女兒看,視線落在嫡姐眉間,不等顏袖察覺,她低頭慢飲酒水。
梅子酒不醉人,一杯又一杯下肚,魏平奚手是涼的,心是寒的,牙齒都在輕微打顫。
不是多醉人的酒,多喝也無妨,人們隻當她肉吃多了需要解膩。
四小姐行事滴水不漏,除了鬱枝,哪個看得出她此心的混亂荒涼?
真相往往是殘忍的。
鬱枝不敢回想隔著一堵牆聽到的那些話,字字句句,是紮在四小姐心上的刀,刀尖刺去,咬著牙,不敢教鮮血流出來。
她看著裝模作樣笑顏明燦的某人,不懂她怎麼還笑得出來?更佩服她這身打碎牙和血吞的本事,佩服,更心疼。
天上地下,充其量也就這一個魏四小姐。
她怕她折了。
怕她受不住打擊。
魏平奚放下酒杯與諸位貴婦們湊熱鬧,上趕著和姨母道了好一通吉祥話。
她素來嘴甜,便是熟悉她的魏夫人也不覺有異。
顏袖美目洋溢淺笑,金口玉言,賞下不少好物。
恩厚至此,顏晴疑心漸起。
這疑心從昨夜就沒消停。
再是疼愛的外甥女,一次次地高抬賞賜,也有些過了。
她了解她的阿姐,阿姐何等眼高之人,她的親外甥也不止奚奚這一個,卻獨獨對奚奚厚愛。
與其說是親外甥,不如說是拿奚奚當親女兒。
親女兒。
她輕嗤。
孩子是她的,是她賠上了親骨肉用十八年的時光悉心照養大。
誰也奪不走。
她沉下心來,仍然介意皇後對女兒的好,介意她是否已經對當年之事產生懷疑。
好在阿姐是聰明人,聰明人做事不僅講究直覺,更講究鐵證如山。
天家血脈,乾係重大,關乎皇室體統尊嚴,可不是上下嘴皮子一碰,說這個是真就是真,說那個是假就是假。
令人信服,才是真正的名正言順。
知道此事的人不會背叛她,福壽宮與陛下為敵,更不會做那『撥亂反正』的好心人。
顏晴微微一笑。
她很姐此刻的心情——想認女兒不能認,心有疑惑不能說,那得是多難受,多糾結?
梅子酒酸甜,她仰頭一飲而盡。
金烏西沉,晚宴正式開始,君臣齊聚仁德殿。
姣容公主扶著太後款款而出,帝後同席而坐,推杯換盞,普天同慶。
儀陽侯魂不守舍地喝著小酒,直到身側的富陽侯捅了他的胳膊這才回神。
他裝作一副不勝酒力的模樣,嘆道:「老了老了,今日得見陛下卓然風姿,才知何為真正的得天獨厚九五之尊……」
陛下雄踞美人榜榜首多年,天下第一美男子的稱號無人能撼動,富陽侯甚是推崇今上,聽了這話哈哈笑道:「大炎朝有陛下,臣民有陛下,快哉!」
他自個喝上勁兒,魏汗青穩住心神,不敢去看太後身邊的公主殿下。
然而耳畔不斷回盪殿下的話:
「爹爹,莫非阿娘沒告訴您嗎?她當年做的事情太後都看在眼裡,可嘆女兒有生身父母不得認,好在得太後賞識,在我六歲那年告知真相,爹爹,我才是你們的女兒呀!」
她輕咳兩聲,麵容看起來有幾分病色:「那魏平奚算哪根蔥,平白辱沒了魏四小姐的名聲……
「爹爹,若非是她我也不會跌進太師府的冷湖,爹爹,我想做回爹爹的女兒……」
魏汗青手臂輕顫,酒水灑出來,強按住顫抖的手,心事重重不敢顯露半分。
其實他早就有懷疑……
懷疑平奚不是他的女兒。
那般容貌、性情,說句自貶的話,他生不出那樣的骨肉。
待產那段時日,阿晴陪皇後住在乾寧宮,兩人先後誕下子嗣,一先一後,有得是可操作的餘地。
她為他生了三個兒子,嫡長子生下來沒喝過她一口奶水,次子、幼子更是如此。
她不愛他的兒子,唯獨愛這個女兒。
爹爹當年明言指出有問題,話裡話外暗示兒媳紅杏出牆與野男人珠胎暗結,企圖混淆他魏家血脈。
是他攔下他,不準他徹查。
阿晴待這女兒好得沒話說,仿佛女兒才是她的命根子,是她活在世上的唯一指望。
兒子,女兒,都是一母所生,前後的待遇實乃天壤之別。
事有反常即為妖。
況乎公主殿下乃帝後唯一的女兒,若非他與阿晴親生,何故冒天大的風險與他相認?
做天家的女兒不好嗎?
區區侯府,有什麼是能被她放在眼裡的?
他不得不承認,多年的疑惑,多年的猜測,多年的不滿,幾乎在公主殿下喊他「爹爹」的那一刻,他就信了她說出的每一句話。
夫人膽大包天,瘋起來真敢偷換皇室血脈,她有那本事,也有那臨水樓台的便利。
魏平奚不是我的女兒,姣容公主才是。
念頭如潮水湧來,眼前閃過公主殿下孺慕的眼神——是了,這才是他的女兒,是他想象中乖順賢淑的女兒。
儀陽侯陷在巨大的震驚和憤怒當中。
他也是個男人。
他最愛的女人用他的親骨肉換回她所愛男人的骨血,悉心疼愛十八年,這對他無疑是一種羞辱。
她羞辱他很多次了,前塵往事他都可以不計較,可若此事東窗事發,對魏家是致命的打擊。
最重要的是,太後知道阿晴所做種種。
魏汗青心生恐慌:太後想要魏家做什麼?
一場晚宴,結束時君臣麵上紛紛掛著笑容,有臣子多飲了酒難免輕狂,陛下也不追究,派遣宮人將其送回家中。
皇恩浩盪,嶄新一年開了個好頭。
「姨母姨父,平奚這就回去了。」
太子殿下探出腦袋:「表姐可要常來,多陪陪母後也好。」
他年少性子溫善,長相秀美,魏平奚對他很有好感。
在得知某些真相後看他更有兩分親切,她笑了笑,從善如流地應下,牽著鬱枝的手跟著母親一步步邁出皇宮。
星辰閃爍,宮道冗長。
魏夫人問道:「席間去哪了,莫不是又去廝混?」
魏平奚淡笑兩聲:「酒水喝多了,小恭來著。」
四小姐一本正經說胡話,鬱枝悄悄看她,麵色泛紅。
看到鬱枝臉紅,魏夫人心想,果然是被女人勾搭著跑去偷歡。
說起來十八年的看護她對這女兒非常滿意,不定性才好,寧願玩膩了就丟也千萬別死掉在一棵樹上。
動了情愛,這世上與她最親的人就不再是當娘的。
她瞥了眼鬱枝,隻管藏好那些不滿,麵容慈祥。
行至風雲台坐上回府的馬車,鬱枝扶著四小姐進入車廂。
一進車廂,魏平奚懸在眼尾的笑倏地沉下來,表情似哭非哭,掌心攤開,指縫裡盡是冷汗。
「奚奚?」
「你都聽到了?」
「聽到了。」
這等秘聞快嚇破她的膽,陪著這人逢場作戲勉強應付下來,到此時她也有些脫力。
她坐在魏平奚身邊,掏出帕子為她擦拭指節。
一向溫暖的手汗津津透著涼,她不安地抬眸看過去,魏平奚渾然不覺。
她腦子很亂。
宴會上當著眾人的輕鬆散漫消失不見,身子癱軟,慣來飛揚的眉眼耷拉著,很是脆弱。
哪怕之前尋著蛛絲馬跡推斷出部分原貌,那也隻是未得到證實的猜測。
既是猜測,就當不得真。
可到頭來偏偏是真。
天意弄人。
一想到原來她有機會擁有一個圓滿幸福的家,魏平奚心尖忍不住漫起一重重的酸澀。
為什麼?
為什麼一定要換了孩子?
為什麼要篡改她的人生?
她不忿、不甘、不忍、不想明白!
鬱枝心痛如絞:「奚奚……」
「為什麼是我……」魏平奚慢了半拍回抱她,嗓音壓低,壓抑著不可宣泄的悲哀:「為什麼又一定是她……」
若說之前在太師府前後導出的猜測令她惶然卻步,那麼今日一牆之隔的父女相認——真相猝不及防沖撞在她耳邊,她如手無寸鐵之人被推上風起雲湧的戰場。
避無可避,逃無可逃。
那句「為什麼」散在唇齒,輕飄飄的。
鬱枝心口堵了一團棉花:「奚奚,你若是太難過就哭出來罷,哭不丟人。」
魏平奚慢慢從她懷裡出來,脊背慢慢挺直。
她不哭不鬧就坐在那一聲不吭,鬱枝想了想握緊她的手,不讓她太過孤單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