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9章 為妾者鮮(1 / 2)
「四小姐,茶來了。」
沏泡好的大紅袍氤氳好聞的茶香,魏平奚從厚厚的一摞賬本裡抬起頭:「她怎樣了?」
這裡的「她」指的是身在小院接受教誨的美人。
「吳嬤嬤說姑娘虛心好學,性子柔弱,是個能忍的。」
這話有趣。
「性子柔弱」和「能忍」簡直一南一北輕易不會用來形容同一人。
魏平奚忙碌多日,幾乎每天都會過問那邊的進展,得知鬱枝去了那頗有收獲,她一指叩在【富貴錢莊】的賬本:「沒白讓本小姐花錢就行。」
錢莊、綢緞莊、賭坊每日進賬之多,白花花的銀子培養一個知情識趣的妾,誰聽了不得說句腦子不好使。
可魏四小姐覺得值。
「讓她好好跟吳嬤嬤學罷。」
「小姐不去看看?」
「先不看。」
魏平奚執筆在賬冊劃了幾道,表情微冷:「讓賬房先生重新匯算這部分。」
既然被單獨劃出來,當然是存在問題。
翡翠領命捧著賬本退出去,瑪瑙剝了鮮果餵到小姐唇邊:「納妾的一應流程夫人都安排好了,隻等姑娘回來。」
「母親在做什麼?」
「在小佛堂禮佛呢。」
入夏,樹上的蟬無休止地叫囂。
書房的兩扇花窗敞開,輕易能望見外麵栽種的各樣花木。
魏平奚腿骨還沒徹底長好,愈合的過程總是帶著癢,她忍著不吭聲,倒真有點想念鬱枝在身邊陪她解悶了。
起碼秀色可餐,看著她,再逗逗她,能讓人忘記骨縫裡的難耐。
「母親是很虔誠的信徒。」
大多數時間都用來禮佛,仿佛沒有世俗的欲望,溫溫柔柔,又冷冷清清。
溫柔是給她的,冷清是給父兄的。
接受母親的偏愛就得承受被偏愛的代價,無可厚非。
表兄登門一趟碎了二哥衣冠,逼得三哥作勢同歸於盡,斷了大哥手中劍,迫得祖父焰火落回去,有外祖一家撐月要,她耳根子清靜不少。
至少三兩月內都沒人敢在她耳邊叫囂。
瑪瑙笑道:「夫人禮佛,定是在為小姐祈福呢。」
她慣會說好聽的哄人,魏平奚果真被她哄開心,眉眼揚起三分笑:「母親待我的確寵溺。」
也無怪三位兄長眼紅她。
「我去看看母親。」
魏平奚站起身。
天色明朗,光線不吝惜地傾灑流嵐院,院子裡的下人隨了主人的性情,安安靜靜,日常聽不到有人高聲語,便是說話都是壓著嗓子。
人聲小了,就顯得養在籠子裡的鸚鵡膽大而聒噪。
魏平奚剛踏足流嵐院,左右風景還沒看上一遍,鸚鵡飛虹扯著喉嚨叫:「阿四,阿四!」
四小姐排行四,上頭有三個陸續嫁人的庶姐。
很多時候旁人們喊她「四小姐」都能激起她久遠陌生的回憶。
父親癡迷母親,為迎娶母親進門不惜跪在祖父院裡三天三夜,跪得一雙腿差點半廢,才換回祖父的妥協。
當時魏家與顏家關係鬧得僵,為求外祖答應嫁女,父親與祖父廢了頗多心思,甚至一度被笑話魏汗青是沒有女人活不了的男人。
母親不愛父親,之所以嫁過來或許有諸般考量,但其中一個原因必定是因為父親好拿捏。
魏平奚打開籠子一手捏著飛虹渾身上下最漂亮的那根羽毛,嚇得小鸚鵡偃旗息鼓不敢放肆。
她實在沒見過像魏汗青這樣的男人。
別管外麵人怎麼奉承儀陽侯,在她心裡,父親可謂賤得慌。
狗一樣巴望母親手心落下一些殘渣供他苟活,轉過身對著其他女人又能凶狠如惡狼。
她命苦早夭的兩個庶妹就是這樣來的。
是魏汗青喊著母親的名,蒙上兩位姨娘的眼睛,按在窗台播下的種兒。
魏平奚眼神幽暗,那一幕,她是親眼見的。
甚至父親知道她躲在花圃附近,依舊凶性不改。
兩位姨娘到最後遍體鱗傷暈了過去,或許正是那個時候她對世間男子生出不屑與厭惡的糟糕情緒。
對父親怎麼也親近不起來。
父親也不喜歡她。
除了母親以外,全天下的女子父親隻喜歡柔順的,喜歡跪著舔他腳的。
魏平奚眼波盪起一縷危險的暗色,趕來的李樂見夫人拿心肝疼著的鸚鵡快被四小姐掐死,連忙呼道:「四小姐手下留情!」
一語,驚得魏平奚猝然抬眸。
李樂嚇得倒退三步:「四、四小姐?」
魏平奚淡淡地「嗯」了一聲,鬆開手,鳥兒逃得升天,老老實實鑽進籠子,再不敢大咧咧地喊「阿四。」
「我來給母親請安。」
李樂驚魂未定地白著臉,魏平奚笑不達眼底:「你在怕什麼?」
「四小姐威勢愈濃,天生是當主子的料,奴怎能不怕?」
不愧是母親身邊的人。
看在母親的麵子,魏平奚沒難為她。
她心緒穩定下來,李樂這才敢回稟:「得勞四小姐等一等了,夫人禮佛不準任何人打擾。」
「你去罷,我在這等母親。」
「是……」
魏平奚坐在長廊邊,夏日炎炎,她看起來懨懨的,無精打采。
前世她很好奇母親與父親私底下如何相處,母親對那個男人分明半分情分都無,為何甘心為他生兒育女?
她更好奇,她是怎麼來的。
莫非也是父親用了粗暴強迫的法子?
這是她的心結。
這心結影響她甚深。
以至於重生回來的第二天,仗著功夫好,她避開護院趴在流嵐院主屋的屋頂,輕手輕腳掀開擋在眼前的瓦,見識了想都不敢想的荒唐。
想想還覺得是場夢。
母親不是她以為的樣子,父親,倒是比她想象的更卑賤。
人心隔肚皮。
魏平奚低垂著眉眼,直到魏夫人從走廊的另一頭來到她身邊,手落在她額頭,她眼皮輕掀:「母親。」
「怎麼在這坐著?」
「想您了。」
魏夫人眉目頃刻柔和下來,掏出帕子為她擦拭鬢間細汗:「想要的都給你了,何故悶悶不樂?」
「苦夏。」她揚起一抹笑。
「聽李樂說,你看不慣我養的小虹?」
「哪能呢。」四小姐瑞鳳眼輕挑,漫天的風流映入那對晶亮的眸子,魏夫人情不自禁撫扌莫她的眉,沒聽清女兒說了什麼。
「母親?」
魏夫人醒過神來,摩挲她眉梢的手卻不急著收回來:「飛虹招你惹你了?」
「招我了。」她佯作惱火:「它竟然敢喊我『阿四』!」
阿四……
魏夫人眼神閃過一抹異樣。
魏四小姐細心瞧著,終究不忍多做試探。
無論怎樣,母親都是疼她愛她的母親。
管她是怎樣的人呢。
又管她愛慕的是何人呢。
對她好就行。
兩輩子加起來,對她好的人實在屈指可數了。
她感到一陣疲憊:「母親,咱們何時去京城外祖家?」
「想回去了?」
「嗯。」
她眉眼悵然,魏夫人見不得她悵然,尤其見不得不悅的情緒在那張臉上蔓延。
她心一痛:「等你正式納妾,帶著你的妾,咱們一同回京。」
「當真?!」
懸掛眉梢的鬱色終於散去,魏夫人歡喜地捏她臉頰:「絕不騙你。」
魏平奚早不想在死氣沉沉的魏家呆了。
人在陰暗的地方久了,恐會忘記陽光是何等明媚。
往母親這得到一句準話,她意氣風發地離開流嵐院。
目送她離去的身影,魏夫人笑了笑,眸色倏爾幽深。
京城啊。
她閉上眼,再次睜開,依舊是那個剛柔並濟說一不二的當家主母。
……
鬱枝在小院過得分外充實。
每天看著精致的瓶瓶罐罐都能聽到嘩啦啦銀子砸下去的聲。
她還是和以前一樣愛哭,羞極了哭,累了哭,做的好被吳嬤嬤誇獎後還是哭。
水做的妙人。
四小姐何等冷性,正需要鬱姑娘的淚軟一軟冷硬的心腸。
夏日蟬鳴不絕,經歷最初惹人羞臊的『修身』環節,鬱枝今日開始『養性』的課程。
琴棋書畫,每一樣都得學,尤其是畫,四小姐擅畫,想做她的愛妾,必要對畫道有所鑽研。
吳嬤嬤帶她入小院進修,主要是帶她入門,入了這道門,今後如何要看命裡有沒有被人疼的福氣。
心急吃不了熱豆腐。
鬱枝難得有學習的機會,手腕酸痛都不敢放下筆杆,結果被吳嬤嬤好一頓罵。
「鬱姑娘啊。」吳嬤嬤長嘆:「真廢了這腕子,咱們這會的努力不就都廢了?您不是要進畫院考核,您來這要做什麼,心裡難道不清楚?」
話裡話外說鬱枝本末倒置。
要知道她最值錢最得貴人賞識的是她一身好顏色。
為妾的哪個不是色鮮貌美?誰會花大把銀子養一個廢人?
鬱枝手裡的筆杆啪地一聲掉落。
吳嬤嬤愁著眉走過來教她怎樣揉捏手腕才能緩解長久執筆的酸疼。
「以後千萬別想不開了。既走了這條路,第一步走不穩,哪還有什麼以後呢?」
心思倏地被戳破,鬱枝發自肺腑地感慨能在魏家生存的人不說旁的,眼睛倒是毒辣。
一眼看破她想多學手藝的心。
藝多不壓身,以後四小姐膩了她,踏出陵南府她和阿娘還有安身立命的本錢。
她想得美,真應了嬤嬤那句話——第一步走不穩,何談以後?
得了這番警醒,鬱枝加倍地顧惜自個。
學過四藝,入夜,嬤嬤又教她怎麼拿捏主子的心。
鬱枝學得認真,吳嬤嬤走後,她放下床帳,忍羞進行每晚的『養護』任務。
據說這般日復一日的滋養,不僅能保她養出一副絕妙的冰肌玉骨,新婚夜也能少受許多苦,且更敏感,會更容易得了趣味。
說得好聽是妾,難聽一些,不過是以色侍人的玩物罷了。
她認清自己的身份,懂了麵臨的處境,其中興許有很多難與人道的委屈,然一想到她受的這些苦楚不是白受,哭夠了她還會重新鼓起麵對的勇氣。
為了阿娘眼睛復明,也權當拿這身子報答四小姐的搭救之恩。
鬱枝很清楚一個道理:不舍,難得。
通俗點,舍不得孩子套不著狼。
豁不出去,就有可能被更惡劣的人吃得骨頭都不剩。
比起不知名的男人,四小姐是她最好的選擇。
鬱枝麵紅耳熱地伏在枕被,滿室飄盪美人骨肉竄出來的香汗。
一月的經歷,再不是流水巷內被瞎眼阿娘護著的嬌嬌女,鬱枝一朝想開,以令人咋舌的速度成長。
最肉眼可見的進步是她漸漸能忍住在人前害羞。
小院裡的婢子閒暇時和她談及女女之事,嬌弱的美人也能支棱著耳朵不動聲色地聽下去。
吳嬤嬤深感欣慰。
藏得住事才行。
可千萬別心裡想什麼都往臉上放。
要知道鬱姑娘麵對的不是尋常人,是喜怒不定的四小姐,四小姐比危險的男人還危險。
男人還有可能被美色迷了眼,四小姐脾氣上來可不管你生得美亦或醜。
□□多日總算有些成果,吳嬤嬤默不作聲地走上前,低下頭來輕嗅空氣中的清香,有種「醃入味兒」的成就感。
「不錯。」
鬱枝回過頭來,乖乖喊了聲「嬤嬤」。
吳嬤嬤有心考教她,問道:「若有一天你惹了四小姐不快,四小姐想罰你,你該如何?」
「要看是哪種不快。」
這問題哪怕嬤嬤不問,睡不著的夜裡鬱枝也獨自想過百回千回。
她對答如流:「若是一般的不快,我就拿甜言蜜語哄她。若是甜言蜜語都哄不好,就用身子來說話。」
臨近小院,女人嬌滴滴的聲音流入耳膜,魏四小姐乍然停下腳步。
翡翠瑪瑙沒她那身深厚的內力,依稀聽見鬱姑娘在說話,聽不清究竟說了什麼。
「怎麼個以身子說話?」
吳嬤嬤問出四小姐想問的話。
鬱枝落落大方:「左不過是勾得她忘了在生我的氣,還得回過頭來哄我。」
「……」
魏平奚笑容玩味,眨眨眼,有些佩服吳嬤嬤調教人的手段。
枝枝姑娘在小院到底學了些什麼啊,口氣真是不小。
敢想敢做是好事。
吳嬤嬤壓下心底的狐疑,不是她看不起鬱姑娘,別看鬱姑娘這會說的頭頭是道,等真惹了四小姐不喜,怕是會哭她一臉罷?
「小姐?」
魏平奚歇了進去看望的心。
看來枝枝姑娘比她想的更適應這環境嘛。
都敢說大話了。
「不看了,回去!」
她說一出是一出,翡翠瑪瑙不敢聲張,綴在她後頭頓感莫名其妙。
來都來了,人不見怎麼就要走?
一陣風吹過,帶著夏日的燥熱,鬱枝下意識朝小院門口望去,沒見到心裡想的那人,生出淡淡的失落。
魏平奚走得走,沒聽見吳嬤嬤問的下一句:「鬱姑娘可知何為妾的最高境界?」
天大地大,處處皆學問。
鬱枝睜著一對漂亮的眼睛,用心思考這問題。
在小院金尊玉貴地養了一月,她愈發膚白貌美,容光煥發,消去貧寒出身的怯弱,投手投足增添七分泰然自若。
沒了那股小家子氣,她整個人看起來不說脫胎換骨判若兩人,總之是更引人注目的。
她靦腆開口:「在我看來,為妾的最高境界,是虛虛實實,深情薄情,行事留一線。」
吳嬤嬤提起來的氣緩緩舒出來,一張老臉笑得花兒似的:「知道留一線,老奴可以放心了。」
為妻者賢,為妾者鮮。
鮮嫩不至於令人提早厭煩,四小姐舒服,她才能舒服。
又得了嬤嬤幾句誇贊,鬱枝移步往琴房練琴。
四藝陶冶情操,所學專為一人,這是她從未體驗過的。
從今往後,四小姐的喜是她的喜,四小姐的憂是她的憂。她要盡心竭力地伺候她,可以故作情深地愛她,卻不能真的愛她。
她可以嬌,可以媚,可以不要臉地央她垂憐,仍是要看清她的身份——她是妾。
妾,也是怯。
心有膽怯的人沒勇氣愛人,也沒勇氣奢求同等分量的真情。
琴音戛然而止。
鬱枝捂著心口,忽如其來的難過。
四小姐說要來看她,怎的還沒來?
……
走累了,魏平奚坐回兩個輪子的木椅,翡翠推著她朝前行,不免為鬱枝說句好話:「看來姑娘學得挺認真的。」
四小姐嗔笑一聲:「沒見到人,你怎麼知道她學得認真?」
「未見其人,聽其聲,姑娘也與以前不同了。」
吳嬤嬤的手段她多少知道一點,多少權貴人家的女子想進宮侍奉陛下,都得請嬤嬤提前教導一番。
吳嬤嬤會的可不止是後院那些。
她是從後宮退下來的老人,十三歲入宮成為乾寧宮的宮婢,到了頤養天年的年歲被皇後娘娘賜給夫人,大有讓夫人幫著為嬤嬤養老之意。
尋常人請不出她來。
又則當今陛下是皇室少見的癡情人,獨寵皇後娘娘,嬤嬤起初是先帝身邊的人,先帝性風流,後宮三千,女人們爭權奪利起來絕不比男人差。
大風大浪走出來的人,去調教一個美妾,不說大材小用,那也是綽綽有餘。
「姑娘如今說話都甚有韻味了。」
以前鬱姑娘說話是怯生生的,今遭往吳嬤嬤那開了眼長了見識,學有所用,說話的腔調都透著一股子淡薄文雅的媚。
媚氣繞在唇舌,充分利用那把好嗓,嬌柔婉轉,是翡翠聽過最有韻味的聲音。
聲音運用到極致是有色彩的。
鬱姑娘的聲音聞之能讓人想起春日裡的五光十色。
翡翠偷偷看了眼自家小姐,不曉得鬱姑娘這般好了小姐為何還是沉著如山?起碼也該歡喜一二,道一聲好罷?
主子的心思她們猜不透,翡翠和瑪瑙交換眼神,問道:「小姐何故要走?萬一姑娘在等你……」
「那就讓她等好了。口口聲聲說要拿下本小姐,我倒要看看她長了幾分本事?」
「……」
熱風吹過,吹得人一腔熱心反而冷卻下來,翡翠瑪瑙一時忘形,此刻清醒過來不敢再多嘴多舌。
鬱姑娘再好,終歸是小姐心血來潮用來觀賞擺弄的妾。
況且,和小姐提真心,也太白日做夢了。
「不過是各取所需。」說完這話魏四小姐心情肉眼可見地沉下來。
她喜怒不定實在沒法按常理來揣測,兩名婢子大氣不敢喘。
推著木製輪椅回到驚蟄院,這才聽小姐問道:「白虎街那怎樣了?」
白虎街有她為鬱母安置的宅院。
「鬱夫人目盲多年,能醫,不好醫,神醫那裡缺了幾味藥。」
「哪幾味?」
瑪瑙抽出袖袋裡的藥方遞過去。
白紙黑字,俱是世間難尋的珍奇良藥。
「藥辰子又在趁機宰人。」
魏平奚笑了笑,沒計較老朋友拐著彎占她便宜,目光停在幾味眼熟的藥名。
「這藥我記得宮裡就有,番邦前年進貢來的。」
她折好藥方收進衣袖:「你們仔細些,日常沒事記得多去院裡看看,可別有什麼惡仆欺主的糟心事。」